南方周末20220224导读:被遗忘的天才儿子
作者:记者 苏有鹏
责任编辑:吴筱羽 网络编辑:陈晓
编者按:2022年1月,一位八十多岁父亲的自述文《我们的天才儿子》刷屏。此后连着多日,距离西湖四公里远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来了许多人。久别的人、陌生的人,亲戚、同学、老师、记者,还有领导和作家。
他们冒着大雪前来。一些人激动地得知,二十多年前自己曾为之惋惜、震惊、悲痛于其自戕的少年金晓宇,原来还活着,甚至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。
他停在确诊双相情感障碍的1990年代。这个家庭与社会隔绝多年了。
多年来,一对知识分子父母许多次试图从命运的深渊里打捞起儿子,希望他能过上某种社会化的生活,又一次次失败。他们不得不把儿子“养在家里”,又恐惧他被世界遗忘。直到生命的尽头,故事被和盘讲出,救赎得以完成。
在关于青少年精神疾病的故事里,常见的叙事是父母的某种特质加剧了孩子的不幸,譬如遗传,譬如严苛。而关于金晓宇故事的追溯能让人看清另一个真相,一些坚强的父母,究其一生都在默默承受命运的反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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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叫金晓宇的学生已经死了。在1990年代一个秋天的夜晚,他用安眠药和白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初中班主任陈丽清最后一次听到这个说法,大约是在2000年。那次,学生们把老师请到西湖边一个私人会所里,屋外绿柳低垂。上菜前夕,学生们闲聊说起,那个颇有天赋、右眼球偏斜、常年穿一件花色T恤的男孩,已在上个世纪陨灭。
金晓宇自杀的消息,就这样在杭州高级中学的校友中流传近三十年,直到2022年1月17日。一篇《杭州日报》的自述文章,让金晓宇“复活”。这篇自述的最早版本,出自其父金性勇之手。
事实上,金晓宇自杀过几次,分别被父母救下。第一次,母亲曹美藻发现儿子服用安眠药后及时送医。最后一次,他试图用皮带上吊,皮带中途裂开,金性勇听到声响。那之后,金晓宇决定像大多数人一样,不再迫切地迎接死亡。
但在父母眼中,儿子显然在经历另一种形式的消逝。在同学们对他的死亡惋惜的那些年,金晓宇辗转于工厂、书店,将大把的闲暇时光花在湖墅南路上的一家茶楼。
被世界遗忘才是一个孩子最残酷的命运。2021年冬天,86岁的金性勇刚在殡仪馆处理完太太曹美藻的遗体。在一个忽感命运终究不由自己掌握的时刻,他担心当自己也离去,那他年近五十、掌握多门外语、已翻译17部著作,却受双相障碍疾病侵扰的天才儿子,终将被世界遗忘。这位老人决定说出自己的故事,向世人宣告金晓宇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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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0年代,金性勇和曹美藻分别毕业于名校,随后进入科研院所。这样的中国父母对所处的时代一清二楚,他们拥有成功的机遇,知道如何出人头地,也懂得在低谷期隐忍不发。这样的父母真正无法直视的是,孩子们,那些由自己赋予生命的孩子们,一次又一次跌入生活的深渊,而自己健在,且不知疲倦地见证一切。
40年来,夫妻俩一次次试图从深渊中打捞起儿子。随着妻子去世,这位父亲更加孤勇了。公开儿子的故事后,金性勇接纳所有的拜访,在老人机上敲出所有问候短信的回复,并靠服用速效救心丸来支撑媒体高强度的提问。
作为父亲的他,或许是最后一次打捞可怜又聪明的儿子了。近四十年时间里,金性勇都被某种不安萦绕——为儿子所做的事,究竟会让儿子的病情变好,还是变坏。
“知识分子”
1984年秋天,杭州高级中学初一开学过去了一两个月,一对穿着得体的夫妇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了英语老师陈丽清面前。这所创办于清光绪二十五年的中学,曾是徐志摩、丰子恺、李兰娟的母校。
丈夫英气十足,穿着干练,茂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左边。妻子留着端庄的卷发,架着一副无边框眼镜,说话轻柔。“典型的知识分子”,聊天中陈丽清得知,二人是民生药厂的工程师,刚从天津调回杭州。
男孩在天津读的也是重点中学。“文文静静,话不多,还有个哥哥,转到了高中部”,唯一有点奇怪的是,“小孩看人时,右眼有点斜视”。
这是一对体面的知识分子夫妇。他们在浙江桐乡共同度过了少年时光,金性勇的父亲是小学校长,曹美藻的父母分别是中小学老师。1957年,共和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前,曹美藻进入南京大学化学系,金性勇则考入上海化工学院(今华东理工大学)抗生素制造工学专业。毕业后,妻子跟随丈夫到了天津,进入原化工部直属的天津化工研究院。
丈夫的工作是收集国外药品信息,用于生产仿制药。那个年代的中国医药工业薄弱,这样的工作体面且荣耀。1988年,他曾在北京参加一个关于儿童营养的研讨会,会后,与会者还得以参观了中南海的一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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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浙江,在金性勇的自述中是无奈之举——在天津,小儿子承受了“无尽的痛苦”,一只眼睛受伤,从此失去视力。
但在杭州,金性勇的事业进入鼎盛期。一条1987年刊载于《铁道医学》杂志的医药信息记录了民生药厂的辉煌,拥有2300多名员工,年产700吨原料药,70%以上出口,销至欧美亚非拉。几年后,他又作为一个海外项目的副主任被派驻泰国。
在一些人眼中,有着江南大家闺秀气质的曹美藻,比丈夫更加优秀。
1989年向民盟提交入会申请时,这个来自书香门第的女人,已经掌握了英语和日语两门外语,发表了三篇论文,出版一本著作。她和丈夫为出版社合译过关于催化剂的书籍;参与的氧化锶载体研究,获得原化工部科技成果二等奖。
这样的人无疑对孩子的教育尤为关注。老年的金性勇仍能说出,妻子的密友刘蕊晶拥有一个怎样聪明的女儿,“别人在旁边说话,吵吵闹闹,小女孩定力很好,能一个人好好看书。”
后来,那个女孩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后的职位。
而那个身材清瘦、一口儿化音的男孩,进入杭高后不算显眼,即便看起来有些斜视。初中同学们从不知道金晓宇有一只失明的右眼,同学钟辉直到看到金性勇的自述文,才怀疑当年的体检,学校做了保密工作。
他们最记得的是,金晓宇入学后不久,一位在课上看大学微积分教材的“第一名”被老师灭了威风。“班里有了金晓宇,这下‘第一名’可有对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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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干年后,“第一名”已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。
那个文静的男孩,在踢球、打趣和解出最难的数学题时颇具自信。尽管右眼受伤,初中的金晓宇成绩始终拔尖,夫妇两人像所有知识分子父母一样,仍然希望“他能考上一个好大学”。
“双相”
金晓宇没能如父母所愿。准确地说,高二的某天,他忽然决定不上学了。接着出现暴力行为,砸坏了家里的冰箱。
金性勇人在国外,曹美藻叫来同事张景辉帮忙,一起把儿子送去医院精神科。
这一幕在金晓宇日后的讲述中并不存在,他记得自己高中还没犯病,也没到精神病院。
金性勇记忆中,金晓宇第一次去杭州七院,就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。根据2011年世界卫生组织(WHO)的调查,这个疾病的终身患病率为2.4%,病因与遗传、生物和心理因素相关。在某些研究中,哪怕睡眠周期中断也会产生影响。
张景辉后来很多次被喊到金家,“做思想工作”——用金晓宇姑妈的话说,这是“思想毛病”。被喊来的人有同事,还有高中班主任吴思杰。这可能是当时金晓宇最.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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